2008/10/01 | 生命中的那个他 (美文)
类别(精美文摘) | 评论(0) | 阅读(55) | 发表于 11:22
作者:耿庆军
    他老了。

    是因为我已经长大了,我已经工作了,我也要结婚了。感觉时间真地过得很快,一切仿佛都在一瞬间。

    自从16岁离开家门,就很少有时间和他接触了。记忆中的他依然是那身干干净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,满脸的春风,很精神地劳作在田头,一幅永远不知道疲劳的样子,长长的马鞭甩得好响。

    读小学的时候我在作文里很淋漓地描写他:个子矮矮的,脸黑黑的,一双乌黑的小眼睛总是滴溜溜地乱转,好像在警惕地观察着什么。家里的人都把这当笑料般笑出了眼泪,只有他,用粗糙的手掌轻轻地爱抚着我的头说,写得很好,很形象嘛,我们娃呀将来是最有出息的哦,脸上也笑开了花。那时家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有近二十口人,其实他有很暴躁的脾气,除了我,每个人都挨过他的打,他的骂。在我面前,他总像是变了一个人。不管地里的活儿多忙多累,每次回到家,他总是先抱起我坐在门槛上,让我把当天在学校里学的东西背给他听,自始至终,那双充满了欢喜与渴望的眼睛会紧紧地盯着我一动不动,当我背完昂着小脑袋等着他夸奖的时候,他总是很夸张地哈哈大笑一番,用他满脸硬硬的胡须扎我的脸,然后又变戏法般变出一只可爱的小鸟给我,或者是一只乱蹦的蝈蝈,或者是一跟甜甜的糖棒。小小的我每次都对他的诱惑充满期待,于是会更加努力地去学老师教给的东西,放学回到家,做好最充足的准备后,就静静地坐在门槛上眼巴巴地盼着他归来。门外,别的孩子打闹得昏天黑地却对我产生不了丝毫的影响。有时下地干活,他会特殊地把我抱在怀里,坐在离那匹大高马最近的地方,我就会像他一样,高高地扬着马鞭,高声地吆喝,威威武武地样子,引来其他孩子好好羡慕的眼光,那是我感觉最威风的时候。

    眨眼间,二十年过去了,他真的老了,老得很快,本来就小的个子,瘦得只剩下皮包骨,那双眼睛好浑浊,枯柴般的手拄着一根已经褪色也发亮的拐杖,哆哆嗦嗦地拉着脚慢慢地走,总也坐不住,却不爱多说一句话。

    大学一年级的时候,听说他病了,千里迢迢坐火车赶回来,怀里抱着两罐他想吃但从没吃过的八宝粥,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,静静地看着我静静地流泪。从那以后,他的身体再也没有健康起来,他拄的拐杖就是我那个时候给他买的。

    工作以后,离家不是很远,为了在县城里站稳脚,为了结婚,为了买房,我拼命地工作,因此很少回家。说实话,忙忙碌碌的日子里,我真地很少想起他,但我从来没有心思去责问过自己,因为我很忙。

    每个周末,他都会一个人拄着拐杖慢慢地挪到村头,静静地站在一个不显眼的墙角,看着公交车一辆一辆从远处驶来,再一辆一辆从他身边远去。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,偶尔我回家从车上下来,他也不说话,只是远远地望着我笑,每次,我也只是远远地和他打个招呼就径直往家走,我没有过多的去品味过他的笑,有时无意间回头,会看到他磨磨蹭蹭地跟在我身后,那驼了快九十度的腰,远远地弯成了一道夕阳。现在想起来,他的笑,真的是充满了深情、充满了爱的笑,堆满了那张苍老的脸。

    有时,他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头好痒,我这才会注意到,他的头发已经有几个月没理了,稀稀疏疏的白发像堆乱糟糟的干草。心情好的时候,我会用自己的洗发水给他彻底地洗一洗,每次,他都会像个孩子般静静的低着头让我洗,然后,亦会像个孩子般乐呵呵地坐到阳光暖暖的屋檐下,静静地等我给他刮头,乖乖的样子会让人发笑。可惜我刮头的技术很差,虽然每次都小心翼翼,但哆哆嗦嗦的手总是刮破他的头皮,我就会很不好意思的问他,疼吗?他的头总是摇得像拨浪鼓,不疼,没事的。再次刮破的时候,我会更不好意思的再问他,疼吗?他就不说话了,因为,他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。我怕会打扰他的小睡,于是会更加小心翼翼的干活。每次当我累得满身大汗并终于完工的时候,他都会自己醒来,摸着血迹斑斑的秃头一遍又一遍地说,真舒服啊真舒服,很幸福也很满足地笑,并到胡同里向那些和他一样老的伙计们炫耀。

    我要结婚的时候,他的身体已经坏到一天有多半时间是躺在床上了,结婚前的那天晚上,我才匆匆地从单位赶回去,家里忙得很热闹,一些年纪大些的亲戚围坐在他的床边陪他聊天,他闭着眼睛躺在被窝里,没有一点力气。我说把婚纱照拿给他看,他很兴奋地睁开眼,用粗糙的手在照片上不停地轻轻抚摩,尽管他已经看得不是很清楚,嘴里却也很不清楚地念叨着,我们娃呀,长大成人喽。昏暗的灯光下,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分明有闪闪的亮光。突然间,我的心里莫名的酸楚,眼泪顿时涌满了眼眶,我好想哭,但我怕他知道,我忙转身出去,偷偷地跑到村外,在黑黑的无人的村外,抱着一棵老槐树,大哭了一场。

    其实,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,我不知道自己和他之间到底有没有感情,可我就是想哭。也许,现实的忙碌生活让我变得麻木,我只知道一味地去追求自己想得到的东西,于是真地忽略了他的存在,忽略了他苍老的心,忽略了他苍老的感情。

    那年夏天,我休假在家,天气要命的闷热,我每天都要冲凉几次。每次湿漉漉的从澡间里出来的时候,他都一直趴在窗台上,默默地看着我,脸上依旧堆满了笑,并不厌其烦地对我说别用太凉的水,别感冒了,尽管我根本不理会他的话。但我明显地感觉到,他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种渴望,是那种伸手可及却怎么也触摸不到的渴望。忽然间,我想起来,我没有看见他洗过澡的印象,于是我主动要求给他洗澡。他嘴上说懒得动,但脸上却有抑制不住的欢喜。于是,我搀扶着他慢慢地走进澡间,给他脱去了身上已经变了味的衣服。长这么大,是第一次,他那么赤裸裸的在我面前,那是怎样的一具肉体啊:那么老,那么瘦弱,那么干燥,那么褶皱,那么脆弱,让我不忍心多看一眼,让我不敢用一点儿点儿大的力气去触摸。他不能站立,就坐在木凳上,还要拄着拐杖才能稳住。我便让他的身子靠在我的身上,那是一种我从没有感受过的感觉,一种冰冰凉凉的很轻很轻的感觉,感觉他就像一根稻草,更像一片羽毛,很轻很轻的稻草,很轻很轻的羽毛。我把水温调到最好,然后轻轻地让水在他的身体上慢慢地流过,随水一起流过的,还有我如洪水般泛滥的眼泪.我用手轻轻地给他洗每一个部位,从头到脚,我多么希望,我能替他洗去一辈子的疲倦,洗去他的苍老,我多么希望,我的眼泪和这水能将他滋润,滋润他干涸的身体,滋润他干涸的生命和灵魂。

    也是那年夏天,他走了,临走前,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,抓得我生疼,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。他嘴里却一直有气无力地喊着,我好疼啊,我好疼啊!他深陷的眼窝里溢满了浑浊的老泪,他的身子已经都烂了。身边,放着我前几天刚刚买给他的一件整箱的八宝粥,还没来得及打开。

    披麻带孝的我两天没吃没喝,就那么呆呆的靠在他的棺木上发愣,一阵高过一阵的唢呐声震得我耳朵发麻,心也麻了。当身蒙灵布的他被推进火炉火化的那一瞬间,多年来烙在我心里的两个画面突然闪现出来:我六岁那年的一个夜晚,突然地动山摇,炕上躺着的老老少少在黑暗中乱作一团。他没有去管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亲儿亲女,也没有去管自己的妻子,却用自己小小的身躯将我安全地压在了下面;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的时候,他杀鸡宰猪宴请全村老少,他喝得酩酊大醉跑到祖坟上长跪不起,随后追他而去的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冲天哭喊:老祖宗啊,咱们家出秀才啦!

    这才深深地感觉到,他该是我的生命,我该是他的希望。我双腿对他跪了下去,我瘫在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前,我已经没有了眼泪,烈火中他远远冲我微笑的脸是那么的清晰,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,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
    他,不是我的父亲,他是我父亲的父亲,他已经走了六年了。

    昨晚,喝了点酒的父亲说他梦到了父亲,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粗布衣服,赶着大马车,扬着长长的马鞭。

    我说,我也梦到了他,一样的粗布衣服,一样的马车,长长的马鞭甩得好响。

    作者语:朋友,读完这段文字,我相信你们一定都在沉默,我甚至敢相信此刻的你们一定在偷偷地抹眼泪,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我只是想劝告那些和我一样因繁忙的事业正奔波在外的朋友,还有那些因追求某种生活而正沧桑劳苦的朋友,不要给自己麻木的感情找任何美丽的借口好吗?常回家看看好吗?趁他们还健在,趁我们还能拥有,请好好的珍惜,好吗?远方的村落,孤寂的老人在期待着我们!朋友,带上你的爱,回家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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